第五十八章 吴梅村的故事――扫墓
自从因母丧而请了丁忧长假后,吴梅村便再也没有上过班,转眼已经6年,吃了6年空饷,吴梅村也已经50岁了。
对于这么个思想消极、行将就木的半老头子,朝廷不再跟他计较什么,不求他上班,不求他积极,由着他吧,爱咋咋地。至于给他的那点工资朝廷不心疼,并且也不是白给的,吴梅村的样板作用一直在发挥,朝廷千金买马骨的气魄还是有的。
就在这年,那个曾约吴梅村一起出家的和尚又来了。
十五年前和尚来过,说他一眼便能看出来吴梅村是人才,有慧根、有悟性、有佛缘,小时候是学霸,当官了是大官,将来当了和尚必然是高僧,能为神学事业发展做出巨大贡献。
那时吴梅村俗心方炽,欲火正盛,在苦海中激水湖头浪遏飞舟,没有任何出家的心思,别说是当高僧,当花和尚也不愿意。只是看着和尚的一脸狂热崇拜,考虑到他的爱国之情以及出于基本礼貌,吴梅村没有给和尚难堪,随便找了个借口,说父母尚在义务未尽不能出家,把和尚给糊弄走了。
和尚很执着,也有些傻,没觉着吴梅村在忽悠他,更没感觉到吴梅村敬而远之的态度,把吴梅村的话当真了。不过和尚没再纠缠吴梅村,只是在走前留给吴梅村一句话:“你父母双亡了一定告诉我”。
后来朝廷找上门来,其求贤态度与那个和尚一样的狂热,也是对吴梅村狂捧,只不过是要求他出仕。吴梅村不想出仕,他告诉政府说是他已心灰意冷,想出家当和尚,青古佛了残生。
这纯粹是拿佛祖说事,将庙宇作为保护壳以躲避朝廷骚扰。这个理由太假了,假到但凡智商能达到平均水平者都不相信。
但这话传到和尚耳朵里时,和尚信了,又准备来度化吴梅村。
只是等和尚来时,吴梅村已经出仕,和尚后悔自己下手晚了,让朝廷抢了人头,也耽误了一棵好苗子。
不过和尚仍在观察吴梅村,等着合适的机会拯救吴梅村出苦海。
等到吴梅村一无所有时,和尚再次出现,邀请吴梅村出家。
吴梅村被这个和尚的执着逗乐了。这是什么人呀,过去了这么多年,许多人便是连初恋都快淡忘了,这和尚却还惦记着他当初随口胡诌的一句话。吴梅村身边的好人挺多,坏人也不少,不过能和他相交或者作对的绝大多数都是人精,很少有和尚这样一根筋的狂热教会分子。
其实说实话,吴梅村也想成佛,想超脱痛苦登临极乐,但他不相信自己可以成佛,更不相信这个不太聪明的和尚能度化了他。前朝的佛印更比眼前这个和尚的佛性高深,苏轼也比吴梅村更有慧根,但佛印和苏轼相交多年却始终没有将其度化,苏轼越来越俗,整日和朝云腻在一起吃竹笋炒东坡肉,丝毫没有收敛一丝俗心。
此外,吴梅村不想出家还有一个原因:躺平摆烂。人根据圣人“五十知天命”的终极规律,吴梅村活明白了,知道这辈子就这样了,不再会有什么上升的空间,甚至连下降的空间都不足了。既然再努力也没什么用了,本来就烂命一条,过一天算一天,哪天死了拉倒。抱着这种心态,吴梅村已经没有了任何追求,对成佛这么伟大的事业都提不起任何兴趣,除非可以躺着成佛,否则一切免谈。
这一躺平便又是9年。从小多灾多病、长大后多愁善感吴梅村竟然老当益壮,活蹦乱跳,没有任何自然死亡寿终正寝死的意思。
不过吴梅村发现,自己真的老了:父母都已送走,请了全村吃席,赡养义务尽完了;孩子大了,都有了自己有小家且不需要啃老;老婆也老了,不怕改嫁了;财产越来越少,不怕死后便宜了谁;朋友们死的差不多了,像侯方域这样死的着急的已被植物吸收,坟草的蒿草春风吹又生了多少茬;便是清人也不再把他当回事,不再逼他上班,甚至怕他上班时死在了工作岗位、讹上单位要按公伤赔偿。
有时候吴梅村觉得寂寞了,想找人聊聊天说说话,发现不多的几个活着的同龄人耳背的厉害,他大声喊到嗓子快冒烟了,对方仍听不见,要求他再重复一遍。
甚矣吾衰矣。
怅平生、交游零落,今只余几。
吴梅村并不羡慕年轻人,一生的经历是他最大的财富,年轻有什么有显摆的,我年轻过,你老过吗?!
老了最大的好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他牵挂的人,也没多少人人牵挂着他。“无人与我立黄昏,无人问我粥可温”固然是一种孤独,也是一种自由,人不问我,我也无须问人,可以为自己活着,可以倚老卖老,有人骂时可以口吐芬芳全怼回去,也可以装耳背听不见,有人敢动手时可以装死装伤强行碰硬瓷;做了什么错事、坏事、不要脸的事也无所谓,一句“老糊涂”全都盖过去了。
在这年深秋的一个月圆之夜,吴梅村做了一个梦。梦醒时吴梅村心里悸动,满眼泪水。
夜来携手梦同游,晨起盈巾泪莫收。
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
他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了。
第二天,吴梅村辞别了家人,摆脱了一切世情的牵绊,来到了已经死去三年的卞玉京的坟前。
如果是方密之,看见坟头必然产生研究一下的兴趣,看看卞玉京身体中的磷元素是否化为鬼火。
吴梅村不是科学家,他只是个孤独的老人。坐在坟前,盯着眼前的残月衰草霜满天,吴梅村一动不动,一言不发,心思回到了和卞玉京在一起的日子。
当年琼楼高阁,灯红酒绿,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;如今的荒郊野外,孤坟一座,墓碑冰冷,荆刺蔓草;当年莺声燕语,琴瑟和鸣,温言软语,如今北风凄厉,乌鸦鸣啼。不知佳人是否怕冷,是否怕风,是否怕黑,是否觉得孤单,是否要人陪伴。
吴梅村一生自以为多情,自以为重义,一直在委屈求全,却还是负了不少人。
负了朋友不要紧,朋友们不需要他负责;负了崇祯不要紧,崇祯也是罪有应得;他欠的最多的地下埋着的这个深爱他的女人。
重过阊门万事非,同来何事不同归?
梧桐半死清霜后,头白鸳鸯失伴飞。
与卞玉京相处的一幕幕如在眼前,而眼前只有坟头。我在坟前,你在坟里,永不能相闻,永不能相见。生不能同眠,死不能同穴,既使有来生,缘会也难期。
这些年来,吴梅村一直在回想,也许当时不顾一切冲上去,什么尊严面子、什么世人笑骂、什么伦理道德统统抛下,管卞赛是不是出家人,直接霸王硬上弓即可,想必一切都会改变,不至于如今天一般带着遗憾阴阳相隔。
如果还有机会重来一次,他一定不会错过这个女人,失去一切也无所谓,只要不失去她。如果世间真要返魂香,他情愿折了自己的阳寿,换回卞玉京片刻的回归,二人相思树下一诉相思。
吴梅村老泪纵横,为负疚一生的恋人写下了迟到悼词――《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》。
紫台一去魂何在,青鸟孤飞信不还。
莫唱当时渡江曲,桃根桃叶向谁攀?
悼词中,吴梅村将卞玉京比作落花红雨,比作春风杨柳,比作空谷幽兰,比作绝世青莲,比作苏小小,比作关盼盼,比作卓文君,比作杨玉环,比作他认为一切美好而脆弱的事物。
阴阳相隔太多年,吴梅村甚至感觉已经忘了道妆时的卞玉京,徘徊在脑海中的始终中初次见面时惊为天人的卞赛。
痛失我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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